星沂-Dori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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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塔娜】杀死那个乌萨斯人

塔娜-杀死那个乌萨斯人

*建议bgm:杀死那个石家庄人

*8.5k字,请注意阅读时间安排

乌萨斯领土广袤,向东向北延伸皆是经年不化的冻土。塔露拉带着阿丽娜向西跋涉了几个月,终于在切尔诺伯格与主大陆分离前滚进了切城的边界线。彼时的塔露拉胸中满是热情,这热情让她兴高采烈也烧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,她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,身后响起低沉的乌萨斯咒骂,口音来自乌萨斯的不同城市。

塔露拉和阿丽娜是奔赴“第一座移动城市”的几万人之一,夹杂在向前向后都看不见尽头的洪流里,悲喜是风里飘乎的一粒尘埃。这些尘埃积攒多了,一粒一粒落下去,组成了脚下切城厚重的土地。

——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年前。


钟还没到八点,楼梯间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。阿丽娜把头从厨房窗户探出去,一如既往听见二楼叶莲娜家“笃笃笃”的切菜声。叶莲娜总是在差五分钟到八点的时候开始备菜,她的老职工父亲即将退休,而她将接过博卓卡斯替老先生的接力棒,成为一名光荣的药厂工人。阿丽娜把头缩回来,关上半面窗户,看着锅里还未煮沸的粥,想,今天药厂下班怎么提前了。

塔露拉踏进家门的脚步和墙上报时的钟声重合。钟声让她愣了一下,定定地盯着摆锤听完了八下响,才拉上房门开始匆匆忙忙地换鞋。手上忙着给自己找棉拖,塔露拉嘴上也没闲着,冲着厨房喊:“今晚的粥好香啊!是放了什么好东西!”两下里都忙活着,就乱,就一无所成,忙活成了掩饰。塔露拉抬头的时候,看到阿丽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。

“他们都说……”阿丽娜一双手在围裙上面搓动,问到,“药厂的事儿,是真的?”

塔露拉看着妻子那条满是油渍和烟灰的围裙,鼻头酸得难受。她偏过头假意在兜里寻找手帕,左找右找都找不到。阿丽娜从围裙兜里掏出来一条白手帕,有小碎花的,边角点着油点子。塔露拉接过来,狠狠地擤了擤鼻子,然后说:“是。”

阿丽娜不说话,把头别过去看窗外。她不看塔露拉,塔露拉才能假装自己没有哭。药厂的灯还在远处闪,一明一灭,命不久矣的样子。楼下一阵喧声,是老爷子回了家。

她们住的是切城药厂的职工楼,几十座楼都是一个模子刻的。一式的平头灰房顶,十二层楼软被子一样一层层叠起来,凸出的铁栅栏生了锈,外墙褪色的红砖是开败了的花。阿丽娜闻到一股焦味,急匆匆赶向厨房,刚进门就听见楼下老爷子的声音,低沉而有力,说:“药厂已经被切尔诺伯格抛弃了。药厂很快就要被取缔了。”

阿丽娜的心狠狠地坠了下去,这是她十二岁以后第一次把粥熬糊。

两个人无言地吃完一顿饭。饭后,阿丽娜照旧把碗筷抱进厨房,塔露拉去卫生间洗手帕,又偷着哭了一通。等她哭完出来,阿丽娜已经脱了围裙,坐在沙发上等着她。沙发上铺着雪白的沙发巾,阿丽娜一身乳白的长毛衣,从茶几夹层里拿出打了一半的围巾,望着她。塔露拉把手帕紧紧攥进手心里,一滴一滴没拧干的水从手帕角上滑落,砸在瓷砖上,碎成好几瓣。

阿丽娜让她坐下,轻声慢语地问:“那药厂要是倒了,你明天还上不上班了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塔露拉说,“不上了吧……不上了。”

阿丽娜点点头,冲她微微一笑:“没事,没事儿,咱们也是从一穷二白起来的,不怕这些。再说了,你现在还有手艺,咱们还有个家,不算一穷二白——怕什么。”

塔露拉也跟她笑,她的笑像马路上水洼里倒映出的影子,很逼真,只是一碰就碎了。塔露拉从茶几上抓起一本册子,封面是鲜红的版画。她翻了几页,什么也没看下去,又把书倒扣在膝盖上,说:“我主要是想不明白,你说,切城药厂,这可是乌萨斯的药厂啊,怎么说倒就倒了,说‘市场’就‘市场’了?”

“那些人肯定也有自己的考虑,为了更多人温饱吧。”阿丽娜手里的毛线又打了一排,钩针在她手上上挑下勾,穿进穿出,山楂红的颜色就又延伸一段,“家里没青菜了,水果也不剩几个,明天,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菜场?”

“家里还有什么?”

“土豆,蘑菇好像也有剩的,我一会儿去翻翻。窗台上还有你养的蒜苗,又长出来了。冰箱里好像还剩点肉,很少了。青菜是一点也没了。”

“你不够严谨,阿丽娜老师,你想,蒜苗,那可是青翠翠绿油油的,这不也是青菜吗?”

阿丽娜抬起眼,嗔怪地瞪了她一下,道:“少油嘴滑舌,明天早晨叫你你可得起床。”

“收到!阿丽娜老师!”塔露拉从沙发上“霍”一声站起来,冲着阿丽娜笔直地敬了个礼。阿丽娜笑呵呵地打她的手臂,又把手里织了一半的围巾抬起来,比着塔露拉的肩宽。

“该睡了,小塔同学。”阿丽娜心满意足地把毛线塞进茶几夹层,站起来抱了抱塔露拉,“热水烧了一下午,你先去洗漱吧,我去把热水关了。”

她们各自离席,唯独把那团手帕忘在了沙发上。白色的手帕上满是皱褶,油渍没有洗掉,在沙发上洇出一片哽咽的深色。

第二天阿丽娜起的很早,但起床时塔露拉已经不在床边了。阿丽娜揉着眼睛取消了闹钟的定时,套上棉拖去洗漱。卫生间的冷水把她的睡意全部驱走,厨房里,煎锅上的油滋滋得响着。阿丽娜在心里盼望今天会是个晴天,她抖抖索索地拉开窗帘,天空中浓云密布,像深冬的厚雪。

塔露拉把两块铺着煎蛋的吐司铲到盘子上,一边点缀几片火腿,动作夸张得有些滑稽。阿丽娜笑着催她把用过的锅铲碗盘先洗净,等她出来,两人的餐盘旁已经各自多出来一杯热饮——阿丽娜的是半杯燕麦牛奶,塔露拉的是加奶的咖啡。

菜市场的喧闹,只有闲人才能当作是人间烟火、红尘众生。塔露拉跟着阿丽娜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摊,听她和各地口音的大娘大爷讨价还价——鸡蛋五毛钱行不行?最低七块啦最低啦,妹儿我也要过日子的;我看着这个白菜不新鲜了?把菜叶子扒掉,恁瞅这样行了不?塔露拉把帽子扣得更低了些,她身上穿的是药厂统一发的灰蓝色的大衣,旧式的,左胸口的兜里还装着两块钱,是平常下班拿去买啤酒喝的。她生怕别人认出这是药厂的衣服,内心却又有一隅不甘着,生怕别人认不出来。

塔露拉上前一步捉住阿丽娜的手,左手,指节像被水泡发了一样肿了起来,把戒指牢牢卡在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下面,硬硬得硌在塔露拉手心。阿丽娜曾多次抱怨戴戒指影响她做家务,可是等到塔露拉想要帮她把戒指取下来时,那枚戒指已经箍住她曾经纤细嫩白的手指,卡住岁月的痕迹,再也取不下来了。

一对的戒指,塔露拉也有一枚,阿丽娜把戒指戴在手指上,塔露拉穿上一根红绳,戒指挂在自己胸口。她之前挂的是一块小玉佩,平安扣,在她和工友拼酒打赌的时候拍在桌子上,输掉了。塔露拉醉醺醺得被柳德米拉扛回家时,一路上还在大呼小叫,声音叫起来整个走廊的声控灯,凌乱的脚步把灰尘踢得到处乱飞。阿丽娜开着门等她回来,家的灯火在门后安稳甜蜜如避风港。她接过她烂醉的身体,把戒指穿在塔露拉胸口无助摇晃的红绳上,挽了个结,塔露拉一下子就醒了,汗水从额头沁出来,冰凉的触感驱走了醉意和不甘。她就是从那天开始戒了赌。

赌戒了,酒还没戒,塔露拉偶尔还会喝,陪阿丽娜喝。乌萨斯的冬天漫长寒冷,切城按照预定的轨迹驶出二十年,仍未驶出隆冬的支配。这种季节里,酒可以让人变得麻痹,变得温暖,甚至变的燥热。塔露拉醉倒在阿丽娜怀里,阿丽娜闭着眼睛,双颊红红的,头微微摇晃着,嘴里哼着北乌萨斯的童谣。阿丽娜像温水,塔露拉不由自主地沉进去,温水起了漩涡,漩涡一圈一圈地向内沦陷,一脉一脉地向外扩散。

但现在阿丽娜的声音不是温水,是一瓢晶莹的冒着热气的沸水,浇在热锅一样的集市上,被动又主动地成为了集市本身。塔露拉觉得自己和阿丽娜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灰白的雾气,她几乎看不清阿丽娜的样子。她拉拉阿丽娜的手,阿丽娜有些惊诧地回了头,看见她,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耳垂,脸上浮现出一个腼腆的笑。这一笑让阿丽娜穿破雾气,走到她身边。阿丽娜又变回二十年前的阿丽娜,牵着她的衣袖奔波在东去的路上,塔露拉回头看她,她会摸摸耳垂,低着头抿嘴微笑。阿丽娜像精怪一样在时空中穿梭,二十年如一日。

回家的路上阿丽娜又到小区的供销社买了两瓶啤酒,路上她们遇到米莎一家,阿丽娜冲他们扬扬手里的酒,笑得很开怀,活得很用力的样子。米莎苍白着脸回她一个微笑,倒是她的弟弟亚历克斯从父亲身后探出头来,指着阿丽娜手里的菜,高声叫着:“爸爸,我也想吃!”

她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上了楼,进门后塔露拉失去了所有力气,一声不响地倒在了沙发上。阿丽娜换好拖鞋,拾起她脚边的菜进了厨房。塔露拉疲惫地抬起头,家让她感到陌生,无论是碎了角的茶几还是开裂的沙发,堆在沙发一角的抱枕显得臃肿笨重,垂着流苏的沙发巾白得没有生气。塔露拉强打精神,用力地深吸一口气,这口气却顶得她直想哭。她摇晃着起来,奔向厨房的阿丽娜。

一进门她就冻得一哆嗦,窗户开着,窗外是傍晚昏黄的云。阿丽娜背着她站在灶台前,煤气阀门紧紧闭着,煤气灶却拧开了,上面没有一点火。塔露拉一把抱住阿丽娜的腰,想说什么,被冷风吹得零零碎碎,一字不剩。阿丽娜在她怀里哭,不出声音、不掉眼泪地哭。塔露拉的眼泪就被她勾出来了,从阿丽娜的后颈流下去,成了一条蜿蜒流淌的河。河流汇入海洋,冰雪在屋顶融化成水滴,塔露拉的手指炙热,在阿丽娜的皮肤上燃烧着,在乌萨斯的严冬燃烧着。阿丽娜包容一切,吞噬一切,一切的苦难和欢喜投进去,只剩下温热的嘴唇和柔软的眼泪。

塔露拉拧开水龙头,她开错了方向,冷水从花洒里“哗”一声浇出来,冲散了浴缸上萦绕不去的雾气,冻得她一个激灵。阿丽娜的手在她肩背上帮她按摩,塔露拉偏过头去枕在她手上,被阿丽娜舀起一捧水泼在后颈,只能作罢。浴缸里漂浮着一层雪白的肥皂泡,塔露拉把手从水底拿出来,水从指缝里流过去,泡沫四散,浪头打下来,无影无踪。塔露拉仔细盯着自己的手,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上都有厚厚的茧,是称药留下的后遗症。阿丽娜按完她的肩,伸手捻起她胸前的戒指。戒指反射出头顶浴霸的黄色光线,塔露拉恍惚了一刻,就听见阿丽娜说:“我都三十三了,我们再要个孩子吧。”

阿丽娜曾经怀上过孩子,算算有十年了。那个时候她在药厂家属院里做托管老师,名义上是托管,实际上也就是拿着那点微薄的工资帮小区里的人看孩子。年轻时的阿丽娜温柔如纯白色的水莲花,任谁看了都想上手掐一把。这样的人很难想象她会和别人起争执,更难想象这种争执居然到了动手的地步,塔露拉赶到医院的时候心跳声响得像擂鼓,手术室外面的光线白惨惨的,像门口站着的孩子哭白的脸。一个胖女人扯着男孩的手臂拦在塔露拉身前,不停地说着话。塔露拉只觉得“流产”“她先动手”“教坏小孩”和“骗钱”几个字像苍蝇一样在她面前飞,她大叫一声,拳头高高地抬起来,吓得女人尖叫着撒开手里的孩子。这一拳最终没落在任何人脸上,塔露拉被人拉开时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拳头,仿佛在疑惑这个充满攻击力的东西是什么。

但是没落下去的这一拳还是断送了阿丽娜的教师生涯。阿丽娜出院时是春天,正午的天上悬着一轮冷白色的太阳。塔露拉扶着她走出医院的门,遇见了一个孩子,年纪不大,身上却抹得黑乎乎的,一头绿色的头发太久没去补色,头顶炸了黑。塔露拉正要护,阿丽娜踉跄两步上前,几乎是跪在男孩面前,抱住了孩子才没摔倒。男孩脸上的桀骜融化了,变成一种羞赧,一种愧疚,他的装甲在阿丽娜面前瓦解冰消。然后男孩开口了:

“阿丽娜老师,我不读书了,他们不让我进托管班,我没有户口,也没法去学校。”

阿丽娜张张嘴,最后只是喊了一声:“萨沙……”

“伊诺也不上学了,他妈妈不让他上学,说他……”男孩顿了一下,说,“但是伊诺说了,他会偷偷攒钱去考医专,让你不用担心。他很聪明,肯定能当医生。”

塔露拉脑海里一下子闪过那个哭白了脸的孩子。伊诺,这个名字阿丽娜时常念叨,打毛线的时候念叨,听收音机也念叨。阿丽娜说伊诺喜欢唱歌,嗓子也好,就是家里不鼓励——“都这个年代了,他的父母还把孩子当奴隶养”——那个胖女人的样子也浮现在塔露拉眼前,让她恶心得想要干呕。

“……萨沙,我帮你联系其他老师,你偷偷去学,不要放弃学习……”

萨沙摇摇头:“老师,我是来跟你告别的。我今年十四了,能干活了,我要去南边。切城下个月要和萨米接驳,我听说那边有活路。老师,我走了。”他的语气很坚决,塔露拉都有些讶异。萨沙从阿丽娜的怀抱里脱出来,走到塔露拉身边,轻轻捏了捏她的手。

“谢谢你。”

这一声很轻,让塔露拉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
药厂拆除是在一个月后,爆破拆除引来了许多人来看热闹。塔露拉来得有些晚了,警戒线后早被围得水泄不通,她艰难得往前挤,被柳德米拉看见了,拉着她从人堆里走到了前排。

“最近怎么样?”塔露拉问柳德米拉。

柳德米拉带着黑口罩,口罩外又围着围巾,说话听着含混不清:“就那样…主要是我爸接受不了,好端端的……”

塔露拉点点头。两人不再说话,抬头盯着眼前的大楼。奶黄色的外墙,漆掉得七零八落,曾经热闹的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,拆除了玻璃的窗口黑洞洞的,像瞎子的眼睛。塔露拉看见有穿白色工装的工程人员从大楼里走出来,边跑边伸长了手臂冲后面比了一个手势。紧接着她听见一声闷响,药厂顶的烟囱就像摔了一跤,向着旁边歪了下去,白烟和碎片从伤口处迸射出来。紧接着是第二声,几乎是轰响,无数碎片烟花一样掉下来,大楼像一块从中间折断的千层酥,皮开肉绽,只剩下破碎的骨血横飞。白烟一阵又一阵,向下落,向外扩。身边的人捂着口鼻,还在睁大了眼睛看热闹,塔露拉看向柳德米拉,柳德米拉手里攥着工牌,工牌银亮亮的排扣锈了。

塔露拉大声问她:“接下来怎么办?”

柳德米拉把工牌插进胸前的口袋,又把兜帽拉低了些,说:“我要回叙拉古。”

她真的走了,和伊利亚老爷子一起。尽管切城已经有近二百年没有和叙拉古接驳过了,但塔露拉相信,他们真的回了叙拉古。

去的人走了,留的人还要生活下去。药厂倒了,阿丽娜托关系进了人民商场做收银,塔露拉戴上厚厚的毡帽,在呼气成雾的冬季切尔诺伯格清晨,在自己熟悉或陌生的工友中间寻求活路。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,唯独贫穷的不幸大致相似。塔露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那一个月又一个月。年关在一片凄凄惨惨里过去,直到有个叫罗斯托夫的老头出现,考察了她的经历,考察了她的出身,至于塔露拉的车技。塔露拉骑着自行车,双手冻得通红,在街道上一圈又一圈地骑,她觉得自己像马戏团的猴子。转了大概十条街道,那个老头才点点头说:“下周开始,你负责接送我女儿娜塔莉娅上下学。”

下周是个美好的字眼,是乌萨斯终将融化的雪,是面包上鲜艳的果酱。塔露拉埋在阿丽娜颈肩,搂住她的头,夜晚在她们轻轻的叹息声里滑过去,天要亮了。

但下周还没到,意外先一步到了。塔露拉骑着自行车飞奔到医院,下车的时候腿一软,几乎被压趴在医院门前。手术中的红灯亮了三个小时,门开了,医生告诉塔露拉:“我们尽力了,孩子没问题,但是左手确实没办法。”

医生走了,载着阿丽娜的病床从塔露拉身边滑过,轮子压过一块块瓷砖,塔露拉啃着自己的手指甲,咔、咔、咔。叶莲娜不知什么时候找过来,站在她身边看着她,什么也没说。塔露拉不动也没打招呼,过了一会,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说:“做手术的钱我会还的。”

塔露拉捋一捋头发,走过长长的走廊,走到病房门口。门口站着几个警察,看着比她还要急。塔露拉拽过来一个看着最年轻的女警,女警胸牌上写着卓娅,听说塔露拉是家属,她先安抚了塔露拉,然后解释道:“人民商场那边发生了持枪抢劫案,劫匪管阿丽娜女士叫‘老师’,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。”她说这,护士从病房走出来,说一句:“醒了。”门外的人便一窝蜂似的挤了进去。

阿丽娜躺在床上,床头支起来,她腰下垫着两个枕头,头歪向塔露拉,脸上没有一点血色。卓娅拿出一张照片,黑白的,塔露拉瞟了一眼,少年的一头白发十分显眼。卓娅坐在床边,捉住阿丽娜的手,恳切地问:“女士,你认识这个人吗?”

阿丽娜闭上眼睛,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,又摆回来,很吃力地摇了摇头。

塔露拉坐在病床另一边,把手塞进被子里,握着阿丽娜左手的手指,阿丽娜没有知觉。卓娅又问了一遍,阿丽娜还是摇头。卓娅为难地说:“女士,你不用害怕报复,我们一定会保护好您的。您只需要告诉我们,您是否认识这个人——您是否教过这个学生?”

阿丽娜虚弱地开口:“你们误会了。”她说,“我没当过老师。”

卓娅跟着警察走了,塔露拉跟出去。一行人出了医院,塔露拉忽然开口喊:“卓娅。”

卓娅回过头。

“借根烟。”

她们沉默着走到医院后门,塔露拉手里夹着烟,卓娅给自己点上,又把打火机伸向塔露拉。塔露拉把烟伸过去,一手护住火。烟着了,塔露拉看着卓娅,说:“那个人叫伊诺。”

塔露拉蹲在医院外,目送着卓娅跑到街道拐角。黑白照片上的少年和阿丽娜病房外哭泣的男孩形象重叠在一起,塔露拉猛吸一口烟,被呛得直咳嗽。她不会抽烟,从来不会。

病房区静悄悄的。塔露拉吹了半天冷风,确认身上没有烟味,才回到阿丽娜的病房。她拉开门,博卓卡斯替老先生和叶莲娜都在屋里,叶莲娜在削苹果,阿丽娜的右手放在小腹上,看她进来,有些羞涩地开口:“塔露拉,孩子两个月了。”老先生低沉地说:“塔露拉,恭喜。”叶莲娜向来冷冰冰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,她说:“你们也够不在意的。”

塔露拉跟着笑起来。阿丽娜的左手软软地垂着,塔露拉强迫自己不去看。

她先去卖了自行车,一百五十块。塔露拉痛恨自己没有阿丽娜那样和别人讲价的本事,那辆车是她们来到切城这么多年最大的一件家当,一百五十块,卖了。但钱还是不够,还差一半还多。阿丽娜身体不好,怀孕期还要吃补品,算下来差得更多。

但当务之急是照顾阿丽娜。阿丽娜的左手已经断了,从“神经”断了。塔露拉不明白神经是什么,只知道阿丽娜的左手再也不能翻书,再也不能打毛衣。织了一半的围巾被她剪断,借着塔露拉的手草草勾完最后几针。怀孕后的阿丽娜开始水肿、恶心,吃进去的饭不待消化就吐出来。她变得嗜睡,常常忘记锅里煮好的鸡蛋。塔露拉在她身边陪着她,帮她调收音机的频道,帮她把鸡蛋捞出来,帮她洗澡。她一刻也离不开她,正如她一刻也不离开她。

塔露拉开始尝试在家里卖药。她在药厂干了快二十年,知道一样的东西名字贱就没人买,名字贵就有人争。但塔露拉卖的就是廉价,卖给治不起病的人。她叫上药厂的老同事一起,凑出五百块买了一台装置。塔露拉骑着米莎的自行车,每天天不亮就去郊区进货。乌萨斯的雪积到人小腿,她的自行车从雪中歪歪扭扭穿过,回头望去,宛若摩西分开的红海。

一个月,只有亏空,没有收入。工友有的走了,有的心疼钱,还想等等。塔露拉咬着牙又干了三个月,雪融了,钱来了,她的膝盖也冻出了毛病——好在之后的路不用她自己跑了。夏天匆匆来又匆匆地走,一直到阿丽娜生产,算是过了段好日子。塔露拉买了一台电视机,叙拉古产的。她想起柳德米拉。阿丽娜枕在她肩膀打瞌睡,脚踝肿得像柱子。塔露拉帮她揉着脚踝,冷不丁窗外一声炸雷,乌萨斯的早秋落下了第一场雨。

阿丽娜身体落下了病根,生孩子还是去了半条命。叶莲娜陪护着,从重症监护室到普通病房,几乎不眠不休。博卓卡斯替先生给孩子取名叫格尔。孩子百天时塔露拉正在切城东北的酒店里,酒店装潢一片金灿灿,富贵和俗气都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她对面的女人刚刚念完纸上最后一段话,合上记事本,声音平静地说:“您听明白了吗,塔露拉女士?”

塔露拉低着头看向自己面前的笔记本,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“专利”,旁边画了无数个圈,一圈一圈逼近那两个字。塔露拉抬起头来,强笑着说:“我还是没听明白,这个‘专利’是什么意思,凯尔希女士。”

凯尔希翻开自己的记事本,还未开口,她身边那个宛如泥塑木雕的兜帽人出声了:“意思就是,我们买断了这种药的生产技术,以后只有我们能生产。”

凯尔希瞥了那人一眼,说:“正如博士所说。”

塔露拉只觉得天旋地转,问道:“那我们之前卖的药怎么算,我们还有没卖出去的,‘整合’这个牌子在切城也是很有‘市场’的……”

她的话没说完,就被那个“博士”截住了。博士冷冰冰的声音让她如坠冰窟:“只需要赔偿我们的损失就可以,这个数字。”她递过来一张纸,上面的数字塔露拉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。塔露拉问:“这个价格太贵了,我们的药没有卖这么贵。”

博士说:“这是我们的价格。”

离开酒店后的塔露拉像喝了一斤白酒,满眼都是人,冠冕堂皇的人,扭曲成数字,闻所未闻的数字。专利、买断、生产技术、钱……塔露拉想不明白为什么药能买的那么昂贵,那数字比‘整合’贵了三倍有余,而现在,‘专利’来向她要钱了。

云层厚厚地叠下来,十月的切城上空飘起了雪。开始是细小的盐粒,而后是狂舞的雪花,鹅毛般扑落下来,在风里飞旋,在楼宇间拍击。十月,该交暖气费了;十月,她的孩子在医院里呱呱坠地;年久失修的职工楼,楼梯扶手刚刚刷了蓝漆,叶莲娜申请到了回高中重修的机会,柳德米拉来自叙拉古的信件漂洋过海来到了切城;十月,药厂在轰鸣声中倒塌,她站在一片废墟前,和一个染绿头发的男孩子擦肩而过。

塔露拉叫了一辆三轮车,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。路灯下的雪花簌簌落下,淋了她满头满身。她迈开步子上楼梯,头顶昏黄的声控灯“嘶啦——嘶啦”的时明时灭。开门时她闻到了粥的香味,博卓卡斯替老先生的鞋摆在门厅,叶莲娜和阿丽娜正在厨房里,叶莲娜在给阿丽娜讲述高中校园的生活——女高中生穿着合身的运动服,在抹平的橡胶运动场上打排球。塔露拉看向厨房,好像看见叶莲娜——穿着运动服的叶莲娜——一跃而起,她高高地抬起手,把排球拍向网的另一边。塔露拉看见那颗球在空中飞着、翻滚着,落向不可知的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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